第二0.八章 朝堂激辩-《家父唐高祖》
为了让女王对沼气池有所了解,李智云一边比划一边耐心地解释:“池子挖好密封后,将寨中收集的人畜粪便、腐草烂叶投入其中,灌入适量清水。在池内隔绝空气的环境下,这些污物会自行发酵,产生一种可燃的气体,名曰‘沼气’。此气可如同柴火般点燃,用来照明,更可用来取暖!”他指着暖棚,“只需在棚内铺设陶土管道,将燃烧沼气产生的热气引入,便可让秧苗抵御夜寒侵袭。”
女王听得似懂非懂,粪便……发酵……燃火取暖?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。然而,看着李智云笃定自信的眼神,再回想那日大巫师引动“天火”反噬自身的震撼景象,以及眼前这排排拔地而起、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奇异棚屋,她心中那份疑虑迅速被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取代。眼前这个年轻亲王,绝非等寻之辈!她用力点头:“好!就依楚王所言!需要多少粪便、人手,尽管调配!”
种子播撒在翻松、施了薄肥的温润土壤里,希望便在沃土与暖意中萌发。经过筛选的、相对懂得侍弄土地的山民(其中不少是早年接触过汉人农耕技术的),被精心组织起来,成为暖棚的“园丁”。他们不分昼夜,轮流值守在暖棚内外,如同呵护初生的婴儿。按照李智云的叮嘱,白日掀开部分草帘通风透气,仔细观察土壤湿度和秧苗状态;入夜前则仔细检查沼气火道的阀门,确保暖流不息;一旦发现土壤干燥,便立刻从尚未封冻的河中挑来刺骨的冰水,细心浇灌;发现杂草,便立即拔除。
奇迹,在众人精心的守护和期盼的目光中悄然发生。那些播下的种子,破土而出的速度远超寻常!嫩绿的芽尖怯生生地探出头来,然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“噌噌”向上生长。菠棱菜(菠菜)舒展着肥厚的叶片,萝卜的小苗茁壮挺立,甘蓝(卷心菜)的嫩心层层包裹,莴苣(莴笋)的块茎在土下悄然膨大……不过短短二十余日,每一座暖棚之内,已是满目葱茏,生机盎然!翠绿的叶子肥硕鲜亮,累累果实压弯了枝茎(如豆类),馥郁的清香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,与棚外的肃杀严寒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。这满棚的绿色,是生命的宣言,是希望的火焰!
收获的时刻终于来临!女王亲自站在堆积如山的碧绿蔬菜和饱满根茎前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,她向全族宣告:“苍天垂怜!大唐楚王神技解我族危难!今日开棚,取此天赐之物,优先分与家中断粮、老弱病困者!”
整个山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欢腾!人们捧着分到的新鲜蔬菜——那些水灵灵的叶子、饱满的根块,许多人喜极而泣。他们贪婪地嗅着那久违的、属于生命和食物的清香,干裂的嘴唇颤抖着,眼中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光芒。孩子们围着堆积的萝卜甘蓝奔跑嬉笑,老人们用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鲜嫩的菜叶,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。
李智云,以超越时代的智慧与果敢,将现代农学的火种带入了这片冰封的林海雪原,硬生生在严寒与死亡的阴影下,开辟出一条生路,将整个苏毗女国从灭顶的饥荒深渊边缘拉了回来。自女王末秀以下,所有苏毗族人,望向李智云的目光,已不仅仅是感激,更充满了近乎神祇般的敬畏与尊崇。他的名字,伴随着暖棚中那救命的绿意和沼气池中不熄的温暖火焰,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个苏毗人的心中,成为了这片土地寒冬里,最温暖、最不可思议的传奇。
凉州城。晨光熹微,金乌东升,当第一缕锐利的金芒刺破薄雾,精准地落在皇宫层叠的琉璃瓦上,刹那间,整座宫殿仿佛被点燃,流光溢彩,璀璨夺目,将尚未苏醒的城池映照得庄严肃穆。
沉重的宫门在低沉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。大凉皇帝李轨身着玄色九章龙袍,十二旒玉珠在额前轻晃,金枝嵌东珠的皇冠压得眉心微微发疼。他扶着内侍总管刘德全的手臂踏上丹陛,龙袍下摆扫过汉白玉台阶时,绣在襕袍上的江崖海水纹若隐若现。待他在蟠龙金椅上落座,殿中霎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"万岁"声,震得梁间垂落的明黄绉纱微微颤动。
"诸位爱卿,"李轨眼皮微启,目光扫过殿中乌压压的文武群臣。晨光透过镂空雕花的殿门斜切进来,将他半张脸笼在阴影里,"有事上奏,无事退朝。"
余音尚在雕梁画栋间萦绕,左仆射曹珍已一步跨出班列,深躬一揖,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:“陛下!河西饥荒愈演愈烈,饿殍遍野,流民塞途!臣闻灾荒之地,已现人相食之惨剧!灾情危殆,请陛下速谋良策!”
李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螭首,金丝楠木的凉意渗入掌心。"朕不是已将家财尽数捐出,用以赈济饥民了么?"他记得上月命人打开私库时,三十七口描金大箱在府门前排成蜿蜒长龙,铜锁落地的脆响震得檐角铜铃齐鸣。
曹珍闻言,腰弯得更低,几乎触地,声音愈发恳切:“陛下仁德,确已罄尽家资!然……然灾情之广,灾民之众,如汪洋之渴,陛下所捐,不过杯水车薪,无济于事啊!臣泣血叩请陛下,速速下旨,敕令各地官府打开粮仓,赈济灾民,救百姓于水火。”他抬起头,眼中血丝密布,直直望向御座。
“这……”李轨身体微微后倾,靠在椅背上,脸上显出明显的踌躇。开仓放粮,兹事体大。
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,太仆卿谢统师闪身出列,对着李轨深深一揖,朗声道:“陛下,万万不可!国家粮仓,乃社稷之根基,军国之命脉!所储粮秣是为防备不测,应对强敌的。若此刻尽数散于灾民,一旦唐国厉兵秣马,或吐谷浑铁骑叩关,我大凉仓廪空空,将士无粮,何以守土御敌?此乃自毁长城之举!”
曹珍猛地转身,怒视谢统师,因激动而声音发颤:“谢大人!此言差矣!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!若百姓尽皆饿死,十室九空,田地荒芜,城池空寂,纵然粮仓满溢,又由谁来耕种?由谁来守城?由谁来支撑这‘社稷根基’?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!”
谢统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,轻飘飘地回应:“百姓饿死?哼,不过是体弱无能之辈罢了!天道昭昭,物竞天择。身强体健者,自有求生之道,何至于饿死沟壑?仆射大人,未免杞人忧天了。”此言一出,如同冰水泼入滚油,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,大臣们神色各异,或惊骇,或鄙夷,或沉默不语。
“一派胡言!”曹珍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目眦欲裂,指着谢统师厉声怒斥,“谢统师!你身居高位,竟出此灭绝人性之论!视万民如草芥,置百姓于沸鼎而不顾!你……你究竟是何居心?!莫非想看我大凉根基尽毁,万劫不复吗?!”
谢统师却不再理会曹珍的质问,只是再次面向李轨,声音清晰而有力:“陛下明鉴!曹仆射此言,看似忧国忧民,实则是慷国家之慨,以官仓之粮邀买人心!为养一群羸弱无用之民,竟不惜罔顾国家安危,动摇社稷根本!此等行径,绝非忠臣所为,陛下不可不察!”
李轨的目光在激愤的曹珍和冷静的谢统师之间逡巡片刻,最终缓缓点头,眉宇间的犹豫被一种听信后的“果决”取代:“谢爱卿……言之有理!粮仓乃国家命脉,不可轻动。此事……就此作罢!众卿休得再议!”他金口玉言,一锤定音。
散朝后,曹珍步履沉重地走出大殿,玄色的官袍在微凉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孤寂。阳光依旧灿烂地洒在琉璃瓦上,反射着刺眼的光,落在他眼中,却是一片灰败。他神情落寞,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,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偻。他拖着灌铅的双腿走下玉石台阶,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:"曹大人留步!"
曹珍脚步一顿,慢慢回头一瞧,原来是兵部尚书关谨,正快步从殿门处追来。
关谨走到近前,拱手为礼,脸上带着理解和无奈:“曹大人今日殿上之言,字字泣血,忠心赤胆,天地可鉴!那些……那些悖逆人伦之论,大人不必放在心上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曹珍望着这位昔日一同追随李轨起兵的老友,嘴角牵起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,长长地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:“关大人……您方才也看到了。皇上他……偏听偏信,一意孤行。谢统师之流,只顾眼前权柄,罔顾生民涂炭!长此以往,民心尽失,根基动摇,这大凉的江山……怕是要风雨飘摇了啊!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。